新秋千

虽然不会变——火车过去,天就亮了

Homo homini lupus 凡人皆狼 1-3

- 克拉维斯·薛帕德/约翰·保罗 无差 

- 动画电影+原著小说向

-虐杀文法传遍美国。约翰并没有死,再一次出现在克拉维斯眼前。露琪亚不需要悼念。


1. 


        星期日,阴,华氏48-62度。自克拉维斯在英语文化圈影响力最大的新闻媒体上咏唱一般散播带有虐杀文法的报告已经过去六十二天,全美陷入史无前例的本土内乱,种族矛盾激化,民间私刑队纷纷涌现。党羽领袖也未能幸免,截止昨天已经有二十二名议员以及一位内阁成员遇害。保守党的总统本人亦受到文法影响,在面向全国的演讲中发布对“处心积虑的境外势力”、“对本国抱有敌意者”、“叛国者”的公开谴责以及处刑呼吁。当然,他的讲演被掐断了,并非因为内容的煽动性,而是由于在场保安之一在中途开了四枪。

        克拉维斯走入华府某加油站旁的便利店。脸上多处淤伤的韩裔收银员拒绝了他的银行卡,示意只收现金。克拉维斯在店内寻找ATM,机器倒在货架后面,已被人粗暴地撬开掏空。克拉维斯看着自己在收银台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叹气,思忖着安全屋里的物资还能撑多少小时。正当他打算放弃此次交易,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我有现金,麻烦一起结算,谢谢。”熟悉文雅的新英格兰口音,他被开除军籍前在档案、侧写与噩梦中听过无数次。不当军人之后,感官敏锐度的确可观下降。克拉维斯惊愕地回头,那个从死者的国度归来的人穿着褐色的旧风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注1)

         “好久不见。”约翰·保罗戏谑又略带欣慰地微笑,那在克拉维斯看来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瞬息之间,暗杀部队精锐的本能归来,他掐住约翰的后颈摔在柜台上,反拧住左臂,膝盖压住他的后背使其动弹不得。约翰呼吸不畅,自由的右手摆出投降的姿势,他感到冰凉的圆形抵住后颈。

         “请不要大惊小怪,我只是个从地狱回来时碰巧带够现金的好心过路人,虽然按照现在的美元贬值速度再过上几周你就不用还钱了。”约翰断断续续地说。

         “那么你应该做好了从一个地狱进入另一个地狱的准备。”

         约翰干笑:“我没有带武器,也没有人跟踪。如果你把枪移开,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喝杯下午茶,简单聊聊。”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有什么目的?”

         “我的信用凭证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你可以让店员先生先看着我,自己去查看情况。以我现在的状态,绝对打不过他。”约翰话中的店员正抱着一把猎枪惊恐的打量着二人,瞧他拿枪的姿态,大概不清楚怎么快速上膛。克拉维斯发现约翰脸色惨白,冷汗细密,加上毫无挣扎的微颤身体,断言此人大病初愈不构成威胁。他掏出一幅手铐把人拷在柜台边低矮的电暖炉上,约翰不得不以尴尬佝偻的姿态跪着。他嘲弄道:“对于来逛便利店的人来说真是准备充分啊。”克拉维斯示意店员将上膛的枪口对准约翰的腿部,稍有异动则可以开枪。

         他举起手枪,在店内观测一阵后慢慢走出去。店外除了自己的吉普车、几幢没人居住的屋子和布满涂鸦的立交桥外没有可疑人物。再三确认无人跟踪之后,他回到店内,把手铐从电暖炉移到约翰的另一只手腕,拎着领子把他塞入车里,又从风衣口袋中搜出钱包,回到店内给小山一样的食物用现金结账。

         克拉维斯发动引擎,后座上的人似乎兴致不错。他放松身体靠在按照人体工学设计的椅背上,说:“你要带我去哪?不得不说,找到你着实花了我很多功夫。”

         意识到约翰从见面起带有的调情似的诡异语调,克拉维斯提高警惕。他回击道:“带你去约会。怎么样,喜欢吃意大利菜吗?”

         他们来到了一家意大利酒吧,店内弥漫昏暗的蓝光、大麻的气味以及吸嗨的年轻人浑浊的气息。克拉维斯对酒保说了几句,拉着约翰进入后厨的冷冻室,把他拴在冻肉间的一架灰椅子上。事实上,有几块冻肉看上去出自人类。

         克拉维斯搓着手,呼出白气:“好了,让我们速战速决。”

         约翰歪着头打量他。克拉维斯染了黑发留长,戴着眼镜、银色单只耳钉和棒球帽,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气质与从前判若两人。他善解人意似地说:“距离你上一次公开露面已经两个多月了。积累了那么多疯狂的崇拜者,感觉不好受吧,二十一世纪的牧羊人(注2)。”

        克拉维斯自嘲地笑着:“的确。我可不想被钉十字架。先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纳米机器人,你应该不陌生。”他说的是可以自动修复或维持伤口的美国军方科技,原来在约翰的客户中也有拥有此项技术的势力。

         “我中枪之后凭纳米机器人暂时稳定。托你没有回收遗体的福,被原来的客户回收冰冻送到苏黎世,进行手术和康复。”

         “原客户是谁,他们为什么救你?相应的交换是什么?”

         “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约翰没有放过克拉维斯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你以为他们不敢和与美国利益冲突的国家合作?在我们的政府把战争业务外包出去的那一天起这一切就是一笔坏账了。”他顿了顿:“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正逐渐取代美国军方在世界范围内的地位了吧。怎么样,当战争不再是文明国对野蛮国的启蒙,它还那么诱人吗?前特别行动队的薛帕德(Shepherd)上尉?”

         战争是一种启蒙,这是克拉维斯在布拉格与酒吧老板达成的共识。不知道约翰和那位老板的谈话是否也那么精彩。约翰·保罗,一个在智识、经验与情爱上走在自己前面的危险人物,与自己有着令人恐惧的相似性——这一点那个女人早就说过,克拉维斯也有相当的自觉,不过,当他直面这种悬殊的相似,不得不重新感到毛骨悚然。

        克拉维斯面露嫌色:“不要岔开话题。救你的原因是什么,以及你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们的交易很简单。我将战火引向他们可以获益的地区,他们为我做一些私人事务,对我来说也许是亏本买卖。很不幸,他们没有兑现诺言,于是救我一命作为补偿。至于我今后要付出的代价——零。”

        “什么私人事务?”

        “你还不明白吗。”

        仿佛被惊雷劈中,克拉维斯恍惚:“是她,你要保护的是——”

        “——没错,”约翰打断,他垂下眼,仿佛回到那个多云之夜穿越维多利亚湖畔的麦田之时,悲伤而轻缓地念出那个名字:“露琪亚,我的露琪亚。”

        二人的头发与睫毛上都起了霜,再过不久会患上低体温症。冻肉间的白炽灯闪烁冷光,吊在铁钩上的霜白断肢凝视着他们。他们仿佛忘记此时的严寒,僵硬在原地,陷入柔软而遥远的哀伤之中。

        良久,克拉维斯活动身体,把约翰从椅子上解下来搀到这个处刑室的外面,在后厨倒了两杯热水。约翰被克拉维斯安置在椅子上,看上去仍沉浸在回忆之中,有些神志不清。克拉维斯靠着炉灶,轻声说:“你为露琪亚加了双保险,对吗?你用某种文法让我爱上她,又雇了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做保镖。”
 
         约翰抬头看他:“我的确在你去酒吧的那一天下了心理暗示,但那只能强化你已有的信念。爱是很艰深复杂的东西,至少比虐杀文法难懂的多。它所牵涉的模组过于庞杂,我也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诱导一个人去爱另一个人。”

         “所以——你又是怎么确定我会保护露琪亚?”

         约翰没有直接回答,移开视线。“露琪亚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我也有你的测写。你们的行动并非毫无遗漏,至少我知道你的毕业院校及专业,服役年限、你的部分假身份,以及——”他沉默,像是揣摩接下来的话语是否会让自己吃苦头,“无论如何,我判断你对露琪亚会有好感。我只是强化了那份情感。爱的文法也许很复杂,不过成因、甚至本质,不过是一连串毫无新意的电化学过程与激素分泌。”

         克拉维斯摇头:“如果当初你肯放过她,如果……”

         约翰忽然抬手:“我有嗜睡症,脑损伤的结果,所……”他闭上眼,身体歪落在地上。克拉维斯愣住,在空旷的后厨,望着以扭曲的姿态蜷缩的男人。他已经不像开始那样恨这个人了。

 

 

 

 

注1:出自《哈姆雷特》朱生豪译本

注2:薛帕德的名字意味牧羊人



2. 


 

            他睁开眼,用了一段时间适应室内的黑暗,手上的锁链连着床头的金属管道。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引来了房间的主人。克拉维斯进来时打开灯,约翰捂住眼睛重新适应光亮。

 

            “我睡了多久?”

 

            “27小时。”

 

            “哦。”

 

            “你不需要去看医生吗?相信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会给你提供最好的医疗保障。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有。”

 

            “不需要。正常的脑损伤后遗症。如果我的约会对象不那么粗暴就没问题。”

 

            “喂,你见面起的语气就很不寻常,是什么文法吗?”

  

            约翰笑了笑:“这个?你是指调情?这只是个侥幸从死者的国度归来的家伙为生活找乐子的方式。”

 

            克拉维斯狐疑地打量他。“走得动吗?出来吃方便面。”

 

            锁链的长度足够走到客厅的餐桌。安全屋一室两厅一卫,客厅的东侧是开放式厨房和餐桌,西侧放着沙发,对面是电视,北侧是窗户。约翰占据了克拉维斯的卧室,于是克拉维斯的活动空间移到书房。

 

            “你要什么味道的?我这里有泡菜味、味噌味、海鲜味。”克拉维斯在厨房新增容的食物储备中翻找。

 

            “味噌味,谢谢。”

 

            水缓慢沸腾。

 

            克拉维斯坐在对面,打开冲泡好的海鲜味拉面。两个恶贯满盈的人可以相安无事地享受经济全球化的便利,有些超现实。克拉维斯忍不住开口:“你预料到我不会放你走。为什么回来?待在瑞士、德国,随便哪个不被文法影响的国家,过有保障的生活应该是最优选项。”

 

            “如果你是我,你不会回来吗?”

 

            克拉维斯无言。

 

            “在被自己污染的世界上选择独善其身,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做不到。”

 

            “你是为了赎罪?得到宽恕?”克拉维斯在心想,不可能的。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倾听我么告诫、替神宽恕我们的人的尸体被留在维多利亚湖了。

 

            “一部分。我是来做损害控制的。我正在进行中的研究是限制虐杀文法的破坏力。美国已经有十四颗核弹头流出到其它大洲,这是你已掌握的情报吧。通过降低文法的影响力,有可能使其不被投入使用。”

 

            克拉维斯思索片刻:“——你到底指望我做什么?”

 

            “助我一臂之力,你是我唯一信任可以在死后托付文法的人。也是对其了解仅次于我的人。”

 

            “需要我提醒你我只会三门语言吗?你最好的合作伙伴绝对不是我。况且你会失去人身自由。”

 

            “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根据大学文学系的毕业要求。有编辑器就足够了。我需要你做的是通过情报网络将改良版的文法散布出去进行试验。毕竟,你先在的地位类似当初我在四处煽动战火时差不多。”

 

            “——你怎么确定我会合作?”

 

            “你会的。为了露琪亚。你的本意是通过让本国内战解放世界的其他区域,当然也有强迫其赎罪的目的。但是核武器的外流不在你的考量之中不是吗?我不认为你会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吃着油腻的披萨看世界焚烧殆尽。”

 

            克拉维斯扶额。挫败感,是形容此时感受的恰当词汇。约翰洞悉他,有如他的一切思想好恶皆为透明。大概因为他们背负同样的罪孽,而约翰又比他早些受到责罚的侵蚀。

 

            “好吧,但是我会一直看着你。我建议不要随便出门,这个安全屋完全防弹,但是昨天这条街上至少死了六个人。”

 

            “如果你给我枪,也许我可以自保,你也可以省些拴住我的麻烦。”

 

            克拉维斯笑着说:“如果我没记错,你这辈子都没有开过枪吧?对于这种在别人耳边轻声絮语就能完成任务的死神,枪支是不是一种多余?开枪杀人的任务还是交给我们这种大老粗好了。我不会解开锁链,反正它的长度足够你的日常生活。况且,它让我这个粗暴的约会对象心情愉悦。”

 

            约翰扬起细眉,那在他除了讽刺戏谑毫无表情的脸上十分生动,让人误以为他拥有丰富细腻的情感。

 

            似乎被那表情逗乐,克拉维斯清清嗓子,说:“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

 

 

 

 

 

 

           

            12月8日,星期六,晴。由于约翰先前的基础工作,研究进展顺利。他们选定了第一批实验州,大概在一天后可以正式开始实验。克拉维斯意识到,约翰选择自己作为搭档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嗜睡症。约翰会在一天的不同时刻忽然陷入昏迷,睡上十几个小时。于是克拉维斯不得不在他睡眠时为了进度包办两人份的工作。托他的福,克拉维斯这辈子都没有睡眠剥夺得如此严重。

 

            约翰把咖啡放到克拉维斯左手边,说,不好意思,又让你一个人完成。

 

            “没事。如果你能够工作也会不眠不休。休息好了就来编辑一下最终版本的社交媒体和广播稿件。”

 

            约翰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同事。工作狂、一丝不苟、思虑周全,与自己的前搭档威廉姆斯相比协调性好的多。他在阅读方面的口味与克拉维斯也差不多。克拉维斯有时错觉约翰在工作中相当于1.2倍的自己,只是清醒时间更少。

 

            大约傍晚时分,红轮西坠,克拉维斯按下回车,改良版文法出现在五个州的电视广播中。约翰站在他身后,拍了拍肩膀以示祝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只需静观其变。克拉维斯感到自己像一块稍软的黄油,缓缓融化铺开在电脑桌。

 

            “你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忘了,大于四十八小时前。”

 

            “好好休息吧。”约翰发现克拉维斯已经睡着了。

 

 

 

 

 

            12月23日,雨。前两日街上爆发大规模的火力冲突,无人收尸的肉块在低温下保持着死时的状态。大雨代替了垃圾清理车,将血水冲入排水系统,伤口处清晰得洁白肿胀。约翰穿着睡衣坐在台灯边读书。脚边摞着几十本克拉维斯从附近的图书馆拿来的书。克拉维斯瞟了一眼标题,《De Cive》,不禁好笑。“在这种时候吗?”

 

            “这种时候再合适不过。”约翰说。

 

            克拉维斯坐到沙发的另一边。“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以为我会读哲学或者政治学专业。选了很多读这种书的课以后放弃了,最后选了最没用的文学。”

 

            约翰轻笑:“对于进入特别行动队确实称得上毫无用途。我专攻语言学之前也是文学系的学生哦。语言具有支配心灵的作用,大概在全世界的文学爱好者身上体现地最深刻。”

 

            克拉维斯喝了一口啤酒。“露琪亚说你喜欢巴拉德。我也是。”

 

            约翰惊讶:“哦呀,这我倒是没听说。看来露琪亚对你说了不少我的事情。”

 

            “确实。她有时候挺迟钝的不是吗,向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吐槽前男友的不是,又是一副余情未了藕断丝连的样子。我除了安慰她能怎么办呢。”

           

            “莫非她说了很多我的坏话。”

 

            “没错,她可讨厌你了。超级。”

 

            约翰苦笑:“那非常合理。我是她95%以上痛苦的发源地。”

 

            “你是个幸运的混蛋。”

 

            约翰心不在焉地哼着。

 

            “让我由衷嫉妒的那种幸运的混蛋。”

 

            “真的?我很荣幸。”

 

            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是克拉维斯在说出实际感受后有种倾泻的快感。露琪亚临死前那个安慰的美丽微笑至今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只要稍微想起便忍不住泪水。在那一个瞬间,仅仅那一个瞬间,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从亲手杀死母亲,杀死世界无数看不见角落的无数无名之人的罪孽中解放出来,得到了真正的原谅。他终于不惧怕那个死者的国度,而是会在下一次噩梦降临时欣然投入怀抱,犹如回归黑暗温暖的子宫——他第一次从心底相信世界上存在比一切更加耀眼的希望。

 

            一生一次的救赎在两秒后炸开一朵血花,凋零在装有消音器的高精度狙击枪下。

 

            “你又想起她了。”

 

            克拉维斯没有否认,脸上的眼泪已经出卖了他。他在经过情绪遮盖后仍然会不时流泪,虽然没有实感。心理医师也无法解释成因。威廉姆斯倒是经常嘲笑他是个爱哭的小姑娘。约翰像一位可靠的兄长那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他想知道露琪亚的智慧是否出自这个男人的教导,他想知道自己爱慕的露琪亚的“原产地”(注)。而且,直觉告诉他,约翰此时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在做博士后研究时,她是我教的一门课上的学生,最聪明的那个。和我们这些只有继承、挪用、抄袭前人的经验与智慧的普通人不同,她有先验的天赋。她未经打磨的深刻认识时常让我这种在追求所谓独创性的学术染缸浸淫多年的人自叹弗如,况且她很勤奋。”

 

            “我是说,你,作为一个男人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没有戴戒指的习惯。露琪亚约我去哈德逊河畔散步。她向我表白时,我很讶异,我告诉她我有家室,她沉默地哭了一会儿。我递给她手帕,她拒绝了。我等着她平复心情,然后她抬头望着我,泪光涟涟,那样子——”约翰的思绪回到那个遥远的春日午后。

 

            “——她的黑眼睛是我见过最迷人的。她掏出纸巾擦拭,动作有点笨拙,也没擦干净。她就那样挂着脸颊边的眼泪,坚定地对我说‘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所以我对你的爱慕不会因为结婚的事实而改变。如果你接受,我愿意做你的情妇。如果那影响到你的家庭,我会立刻退出,逃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请把我作为获得快乐的诸多选项之一’……我总是干些不合时宜的事。比如在不合时宜的人生阶段爱上不合时宜的人。”

 

            “后来我们一直在偷情。我的妻子的工作调动到宾州,我的母亲在那里帮忙照看孩子。露琪亚和我每周在家见面。后来——”他深呼吸,“你也知道。她们去萨拉热窝探亲,而我和露琪亚在波士顿的旅馆里。”

 

            克拉维斯无言。

 

            约翰叹息:“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傍晚要不要出去走走?”

 

            “嗯?”

 

            “威廉姆斯,杀死露琪亚的那个人。我给他的妻女订了军事班机上的两张票。她们会在十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去送她们。”

 

            “看来你终于肯发善心让我出去透透气了。”

 

            “她们不知道是我炸死了威廉姆斯,亲手毁灭了她们的幸福。但是——”

 

            “你心知肚明,对吗?”

 

            “嗯。”

 

            “她们要去哪里,北欧?”

 

            “冰岛,我以前的战友会照顾她们。”

 

            “我会和你一起去。”

 

注:在原著中“原产地”是一个对于商品可追溯性的(Traceability)标志,类比生物信息系统下每个人的可追溯性。



3.


            晚上八点,倾盆暴雨并未停歇,研究全球变暖的环境学家也许会认为这种异常强降雨是气候变化的象徽,但是全球变暖在核战争威胁前不值一提。约翰坐在副驾驶,克拉维斯开车到达市中心的母婴医院。威廉姆斯的女儿已经六个月了,但是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妇人站在冷清的大门前,裹紧大衣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脚边是几个大包,里面装着开启新生活的必需品。克拉维斯跑下车,为母女打开后座车门。妇人惊慌地打招呼:“您们好,我是珍。这是我的女儿莉莉。这位是?”

 

            约翰握住她伸出来的手:“我叫让,是克拉维斯的朋友。您想必已经等待许久,请快上车吧。”

 

            距离军用机场有一小时左右的驾驶时间。车上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很快陷入沉寂。越野车通过机场重重关卡来到停机坪,三人和婴儿暂时进入航站楼等待。

 

            克拉维斯去为母女办理最后的出境手续。约翰坐在珍的身边,看她逗弄小婴儿。“明天早上,您和孩子就到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听克拉维斯说那边会有人照顾好你们。”

 

            “是的,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我和丈夫高中就认识了,大半辈子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失去他后,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克拉维斯一直很关心我们母女。要是没有他,我可能已经和这孩子一起死于悲伤和恐惧了。”

 

            “请别这么说。即使是只为了莉莉,也要活下去啊。孩子就是希望,我们成年人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们创造一个美好安全的世界。”

 

            珍开始啜泣。“我的丈夫也曾这么说。虽然他从军后感情变得冷漠,但我知道他打心底盼望着这孩子的出生。他说工作让他干尽人间的肮脏事,可是只要想起这一切是为了孩子,就找回了希望……”她擦干眼泪,看着约翰,“您看上去是个有学识的人,请您告诉我,这一且会变好吗?如果不会,我该如何面对我们的女儿——毕竟我们出于自私之心把她带到比地狱还不如的这世上了啊!”

 

            约翰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我的亲人、孩子、爱人都已死于战火。要让我说一切还有救,那只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但是,我愿意相信爱与希望的存在,因为这是唯一能做的事。如此,我们的下一代才会有更多选择。您已经坚强地活了下来,新的生活就在眼前。为了您的孩子,也为了您死去的丈夫,请再坚持一下。”

 

            克拉维斯回来了,他把护照交给珍,嘱咐她落地后的事宜。飞机已经到达,随时可以登机。

 

           

            珍站起来。抱着孩子向克拉维斯鞠躬。她一面感谢,一面泪如雨下:“谢谢你。谢谢你。愿主保佑你的身体和灵魂……”克拉维斯僵硬片刻,走上前拥抱了她。珍哭着说:“我一直不敢问,这孩子的父亲是作为英雄死去的吧。”克拉维斯沉默一会儿,说:“是的,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最后说了什么?”

 

            “威廉姆斯最后说,他希望你和莉莉可以对世界的丑恶一无所知地幸福生活下去。”

           

            珍破涕为笑:“真像那个混蛋会说的话。”克拉维斯轻轻拍着珍的背,仿佛这位母亲还是个小姑娘。

 

            这是。夹在两个成人间的小婴儿好奇地张望着在场的另一个男人,她奋力伸出手触摸,于是约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出生192天莉莉握着温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叫,papa,papa。约翰攥紧了另一只手,不让自己流露笑容以外的表情。

 

           

 

 

            雨渐渐停下。克拉维斯和约翰靠在车上目送飞机闪烁的灯光消失在暗云密布的天际。机场的巡逻车掠过,耀眼的前灯瞬间把一切照亮如白日,又很快把一切遗忘在影子里。

 

            “我们被祝福了,是吗?”克拉维斯望向夜空,失神地说。

 

            “也许吧。但我不认为我们拥有那种资格。”

 

             “珍最后和我说过那孩子从来没叫过爸爸。今天是第一次。”

 

            约翰瞪大眼睛,低下头,双手颤抖掩面。他听上去像在哭,又像在笑:“我们果然被祝福了吗?被那些被我们用语言诅咒的、亲手推入地狱的人。真是无法可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克拉维斯喃喃道:“露琪亚曾对我说,我可以被原谅。那时我绝望地想,我窥探着她的隐私,欺骗她的情感,试图暗杀她的男友——我绝不可以被她原谅,要不然一切都乱了套。好人都下地狱,徒留恶人在人间倒行逆施。但是我明白了,现实的荒谬性就是不可解。要不然怎么解释,在那么多无辜的人被害死之后,作为犯人的我们还全须全尾地活着?”他恍惚地流着泪,不知不觉拥抱了约翰。身上的皮衣残留的水珠流到约翰的风衣上,一道湿迹。约翰回应了他,蛇一般紧紧环住他的肩膀,让他几欲窒息。在他耳边饱含恶意地轻声说:“所以真正的原谅永远不会降临。只有知晓你罪孽的人有资格宽恕你,而我绝不会宽恕。”

 

            爱人的泪和仇敌的血是同样甘美的东西。克拉维斯仿佛获得某种一言九鼎的许诺,微笑道:“那么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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